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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来信07:再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区分 | 随机信箱

收信人: 随机波动StochasticVolatility 2023-04-05

photo credit: 萝卜咚

前天夜里上海下了大雨,对很多人来说是无眠的一夜,眼泪和雨水里里外外一起流。随机信箱的提示音也从凌晨响到深夜,一些来信是精心写作的、加了照片的、用word文档传了附件的,一些来信则是从路边或沙发上发来的,末了是sent from my iPhone。我们的官微也收到了很多留言,询问两年前的几期节目如何收听,好像时间不仅停滞,仿佛开始倒流——我们从今天看到过去,看到比过去更甚的悲剧,时间过去了,伤口又作痛,以为理解了的好像又不理解了,曾感到过安慰的好像也已经失效了。


我们从最近两天密集的来信中选了10封与你分享。他们之中,有人已在方舱住了一周,有人身处上海市中心的老弄堂里,有人疫情以来第一次回国隔离在上海的酒店里;有人烟抽没了开始试着自己卷烟,有人担心办公室里养了四年的天竺葵能否挺过无人浇水的漫长时日,有人在隔离16天后拨通了心理援助电话。有人团到食物不会饿着,却把一天又一天的时间全部付出在了微信群里;有人校园解封了,在好像自由的生活里深感不安,退回到宿舍之中;有人无法理解针对隔离封控也能开发温馨周边的行为,看到便觉撕扯与刺痛却又说不出口;有人生活在远方的某种羞愧中,在热闹的饭桌上差点哭出来……


就像Mesmalheurs在信中说的那样,“当‘正常生活’下的壁垒被封控的指令打破,世界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许许多多差异性巨大的具体的人,通通掉入了这个混沌的漩涡里,再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区分,大家被围墙围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构成了一个好似无药可解的闭环。”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 will join us. 这是作为收信人的我们的感受,希望你也能在读信时感到有一瞬间被人拥抱。


【随机信箱无限期开放,来信请发送至surplusvalue@163.com,标题注明“随机信箱”即可】



01 

我们不是🐑,就是前几天和你一样抢不上菜、忍受混乱的普通人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今天是我在南汇方舱的第七天,也是确诊的第九天。我在这里只做过一次核酸,还没转阴,还在咳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在方舱的日子里变得敏感,不敢再看无人救治、买不到菜的新闻,就连抗议学校改建隔离点的信息也让我有刺痛。作为家人,谁又愿意离开自己的父母儿女?作为病人,谁又愿意去一个缺医少药漏风漏雨的地方隔离?道理我们都懂,可确诊的病例依然每天都在增加,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牺牲有什么意义。我想说,我们不是🐑,我们也是人,就是前几天和你们一样抢不上菜、忍受混乱核酸排队的普通人。

 

昨晚在吱吱作响的房间里,和隔离病友一起听了那段徐汇录音,悲从中来,取代茫然的的是沉默。在被窝里记录了一段糟糕的心情,根本不敢和家人朋友分享,发给你们就权当我情绪发泄。多谢包涵!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呼啸着撞击着墙,想把我们连同铁皮一起撕碎,丝毫不容许抵抗。风雨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无声的眼泪,也许是这个春天留给我们最痛彻的绝望。

 

晚些时候还有一次核酸,祝自己早日转阴成功出仓!等我出去了,我要把胡子刮干净,去岛上好好看一次日出和日落。

 

顺颂春安

查字典

2022/4/14


02 

在混沌的漩涡里,再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区分

 

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倾向于做一个倾听者和阅读者,很少时候愿意提起笔来写一些什么,更从未在公众平台上发声。语词的能力太微弱了,表达被看到后的责任又太沉重,我不能信任自己可以准确的用语言传达所见的事实,也害怕语言被误解变形之后给别人造成的伤害,所以一直龟缩在我的壳里,不能发声。

 

但身处在上海,身处于可能是21世纪以来最大的荒谬之中,房间里面总有一小块空间在摇旗呐喊,抗议着沉默的不记录的自己。所以就对着随机信箱这个半公开半个人的空间,写一些什么吧。

 

这是我居家办公的第五周,客观上来说,我生活得还不错,有收入来源和信息检索能力,所以一直有充足供给的生活物资。但我所习惯的生活秩序正在逐渐分崩离析,并且我有一种悲观的预感,一切不会再“正常”起来了。

 

我看到的是个体的脆弱性,以及在脆弱性下凸显出来的荒诞。我生活在一个老龄化严重的上海市中心老弄堂里,这里的居民一半是外来的年轻人,一半是本地的老人,一个月前,这几乎是两个平行的世界。我很羞愧,在这一个月之前,我从来没有摘下眼前的滤镜,去认真注视过生活在我附近,在物理距离上最亲密的人类们。

 

当“正常生活”下的壁垒被封控的指令打破,世界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许许多多差异性巨大的具体的人,通通掉入了这个混沌的漩涡里,再没有“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区分,大家被围墙围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构成了一个好似无药可解的闭环。我能做的好像只有记录下这个闭环里的一些小事。

 

失声的人

 

“一户里面有9个人,7个已经阳了,居委不消杀,不发物资,不做核酸,邻居们注意避让,他们马上就要冲出来了。”小区微信群里突然发出这么一段消息。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小区里还有那么一个群体,不具备居家隔离的条件,没有及时转运交叉感染,面临着多重困境无处发声。我不知道他们具体的面孔、职业,他们被冠以违规群租的罪名,接受小区群里的审判。

 

有人问,“9个人住一间房子,就这么喜欢上海?群租真的是个问题,疫情结束了一定要去举报。”有人问,“这么多阳性还不转运,垃圾天天堆在楼道里,住在楼里的其他人怎么办?”有人说,“大家最近注意避让,他们下来扔垃圾了,九个人的垃圾堆在一起,已经发臭了。”也有人说,“没人跟他们一起团购,居委也不发物资,几个小伙子,饿的不行了。”

 

而这九个人,是集体失声的人,没有进任何小区团购群,没有发出任何求助,也没有对任何质疑做出回应。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到上海挤在一个群租房里,他们面临怎样的生活处境,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帮助,他们是一个名为“阳性群租租客”的符号,被抛出来,又沉下去。

 

我坐在窗边工作,偶尔会听到小区里有人发出呐喊,对着空荡荡的城市,灌进春夏交接的雨水里。我想,这可能是我能听到的唯一的,他们的声音。

 

求救的人

 

“讲5号解封的,我只备了不多的蔬菜,家里痴呆卧床老人的药也快没了。帮忙请的阿姨高血压药也只能吃二天了,早上打居委电话说他们忙下午与我联系,我等到3点多没有信息就一直打电话到6点多直忙音。现在二个人都要用药否则会出人命的。我自己是88岁的高龄行动不便的老人,目前急得我日不能安,夜不能眠。我的痛苦有谁能理解。”

 

这是小区微信群里的另一条消息,来自一个88岁的老人,后续群里的社区民警和志愿者已经进行了联系和救助,希望她和她的家人能安全度过这段日子。

 

上海疫情求助微博超话下面,都是类似于这样的紧急求助信息,不知道多少能获得有效的解决,多少人的求救被巨大的信息流淹没,又有多少人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发声获得救援。

 

我不知道我能做的有些什么,小区里面有邻居自发在老人密集的单元楼下贴告示,留下了联系电话,让需要帮助的老人联系。

 

我出门拿物资的路上也遇到过一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我们站在路边看一只小黑猫吃饭,我问她家里菜还够不够,需要东西可以告诉我。她笑眯眯的跟我说,她东西都够,她就是想出来转转,看看附近的老邻居还好不好,有年轻人停下来愿意关心一下她,她很高兴,一切都好。她拒绝了我物质上的帮助,我也不知道她所说的吃的都够是不是一句安慰,但我真心希望我的关心能给她在艰难的时刻一些情绪上的抚慰。

 

在巨大的混沌下,我相信人坚韧的力量,也目力所及看到了灾难中闪烁的善意,但这一切,本不该如此。

 

流浪的猫

 

弄堂里有十只左右的流浪猫,平时弄堂里的奶奶会定点投喂猫粮,他们拥有自己的猫饭盆、自己的领地,但在巨大的不确定性袭来之后,猫咪该怎么生活呢。

 

我一周前观察到楼下的猫咪断粮了,平时几乎从不靠近人类的小猫,开始围着我喵喵叫,我意识到,喂猫奶奶居住的单元楼被封控了,楼下的小猫已经断粮快一周了。我打开外卖软件,还算幸运地发现,虽然没有人类食物餐饮在开业,但是有一家宠物店还可以配送猫咪食物(猫粮当然已经售空,只剩一些零食和罐头),迅速为楼下的猫咪抢了两周的罐头和零食,然后开启了我的封控喂猫新日常。

 

不得不说,人类确实是很自私的生物,当我发现我还能为楼下的小猫做一点事的时候,我的焦虑和愧疚感缓解了一些。从我的动机上看,我只不过是为了逃脱“什么都没有做”这一个事实,从众多做志愿者、为困难群体发声这些需要付出更多成本的事情中,选择了一件相对容易的事去行动。

 

然后,我发现小猫饭盆里除了我投喂的罐头以外,偶尔还会出现一些猫粮。我想应该有一些其他的人类在和我一起,为了猫咪不挨饿而努力吧。希望我们这个小弄堂里的,不管是人还是猫,都不必挨饿。

 

写到这里,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这个春天,可能这个春天已经过去了。我知道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故事还会周而复始上演,我们可能还是会恐惧、愤怒、绝望,茫然无措,但希望看得见的人,不要失去记录的勇气。

 

“无论心驰神往还是运筹帷幄,

对这令人难堪的蝰蛇的提醒

倘若掉以轻心,

人就片刻也不能生活。”

 

——摘自 波德莱尔《警告者》

 

2022.4.14 上海

Mesmalheurs


03

我不能对他们生气,因为我看得见这些即使没有必要却切实发生的辛劳

 

亲爱的随机波动, 

 

从2020年开始听节目,已经两年多了,你们的播客几乎陪伴我度过了整个疫情的时光,想先在这里说声谢谢。

 

我现在在上海的入境酒店隔离,这也是我疫情以来第一次回国。我从去年10月开始规划这次行程,原计划是圣诞前后回来跟家人一起过春节的。没想到先后经历了自己染疫、回国航班大规模熔断、数次航班改签以及各种临行检测,终于在上个月底好不容易回了国。这期间我对于回国不确定性的焦虑早已经胜过即将与家人团聚的喜悦,以至于等我坐上飞机那一刻也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快乐,反而是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终于尘埃落定了吗?我真的要回国了吗?

 

飞机落地的时间正值上海封控期间,落地前我往窗外的浦东望去,机场附近的村落和农田一片寂静,路上只有整齐划一的卡车和大巴车在高速上行驶。等去往隔离酒店的大巴车从机场驶出已经是深夜了,舟车劳顿之下车厢里的大多数人都沉沉睡去,偶尔抬眼则看得见夜晚高速路正中央把守着另一侧路障的防疫人员。

 

回国前,我认为自己对于这次隔离生活的准备是充分的,甚至列出了一系列在隔离期间要完成的事项清单。然而,在隔离酒店的时间,除了看社交媒体上的各种消息和研究隔离结束后如何离开上海之外,我几乎做不成任何事情。方圆百里之内当下正在发生的苦难和无助如此真切,以至于也不再能像在国外时那样,随时可以从手机里的魔幻新闻里抽身回到眼前的生活了。

 

由于时差的关系,我第一个星期几乎没有吃完过一顿饭,每天都看着被自己浪费的食物而于心有愧。打开微信,弹出的消息里有身处上海放弃抢菜的朋友,有航班取消长期滞留隔离酒店的长者,也有解除隔离毅然踏上离境航班的同行人。隔离期间经历过两次情绪失控,第一次是看到柯基被打死的新闻,作为同样有宠物的人无法不代入主人的心情。第二次则是得知预定的机票火车悉数取消,面临滞留上海的困境。而期间漫长无法入睡的时间,则是时时被巨大的无意义感笼罩。我不断想起那个守着一棵树的人、那个坐在马路中央的人和这里每天挨户收体温表的人。

 

而我甚至不能对他们生气,因为我看得见这些即使原本没有必要却切实发生的辛劳。他们大多数人也每日与我们一同被困在这里,吃着日复一日单调的伙食。而跟千千万万上海人在为基本的生命权呼救相比,我们这些温饱无忧的人所面临的困难又算什么呢?我们应该隐忍吗?我们可以愤怒吗?

 

现在的上海就像缓缓下沉的岛,有人拿到船票离开了,有人还留在原地。即使如此,留下的人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不要放弃。


04 

苦难与所谓的正能量混合,比任何品牌的烟草都更让人提神

  

之琪、适野、建国:

 

展信佳。

 

几年前在国外上学的时候,卷烟很贵,我们穷学生一般会买散装的烟叶和烟纸自己卷着抽。没想到多年之后,又会有机会拾起这门旧手艺。烟纸烟叶是2019年出国玩的时候在机场随手买的,一放好多年却一直在身边。

 

有人说香烟是监狱里的硬通货。确实如此。戒断反应挺不好受,特别是也没什么代偿物资的时候。有段时间我情绪和耐心都很不好,还和屏幕对面的工作伙伴与同事吵了几架,想到了还有这批东西就翻了出来。有点受潮怪味道,像蔡依林唱的一样。

 

或许也不一定是戒断反应。二季度开始,浦西封闭,居家办公足不出户。或许是运气好不至于断粮,但坏消息总是会涌入,心态也很乱。我有点担心父母,他们的小区比我早封闭半个月,不清楚他们那边怎么样——知道可能也没用,我好像也没办法做什么。朋友说想去做志愿者,我像一个利己主义者一样劝他再考虑一下,毕竟很辛苦,感染风险也很高。小区里似乎也一直有确诊患者,我也很同情但也很迷惑——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这又意味着什么呢?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我尝试着拯救一下自己的心理健康,专心工作,多看书少看社交媒体,休闲时玩一玩单机游戏,关心蔬菜和粮食——不过最直观的结果是,我把烟抽完了。

 

烟民们或许可以理解这种在烦恼中疯狂抽烟的行径,上了年纪的文艺青年们或许也知道张雨生唱过的歌。没有烟抽的日子总归令上瘾者不愉悦,何况窗外又是眼见地一天比一天更像福柯写的“全景监狱”。

 

也许是因为封闭和戒断反应,有一段时间我的生活似乎规律了起来。早睡早起抢抢菜,做饭喂猫,在社区群里参与团购,在B站上看看视频跟着up主学习吹口琴。这几天我似乎成为了一个“好市民”。我好像被治愈了,尽管很走运没有罹患奥密克戎。

 

只是身边的或远或近哭声没办法充耳不闻啊。这些苦难与所谓的正能量混合,比任何品牌的烟草都更猛让人提神警觉,比矫揉造作的口琴声更像是这个时代的具体的注脚。我好像陷入了一种comfortably numb。

 

前几年有一句流行的网络用语说,社会病了为什么让我吃药。我也不知道谁病了,我也不知道该吃什么药。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段莫名其妙的表达,祝大家都好,愿有人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

 

From Shanghai with love

 

Cheers


05 

每个人维护内心秩序的方式不同,逞英雄显能耐就是我对抗乱世的方式

 

亲爱的建国、之琪、适野,

 

展信佳。

 

近日的朋友圈越来越大一统,求救和抗议的讯息像敢死队,一批一批地冲锋,又一节一节地败退。到处是新闻、论文,没了散文和小说,这个时候了,描写就是煽动,虚构就是造谣,抒情就是撒气,无话可说。直到隔离来信成了半固定栏目,终于有渠道听一些真情实感的心里话。几期下来,感觉全上海心情轨迹差不多重合,只是大家展现了轨迹上不同的点,那我也来一点吧。

 

【坍台】

 

我是上海人,在北京念大学的头两年老被问起来外地的原因,每问一次就是提醒我要严于律己,挑起魔都野生代言人·地图炮杠精·偏见终结者的担子。这些暗自的较劲在2022年成了笑话,疫情初期 “坍招式”的羞愧随着八方支援奔涌而来取代了焦虑,而时至今日也已经淡了,对这座城市不遗余力的爱收敛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对不住,给全国人民添堵了……

 

【靓仔】

 

我工位旁的外墙玻璃曾碎裂过,更换后就成了整栋写字楼透光最好的一隅。四年前,我把一盆天竺葵从种子拉扯大,在恒温的办公室中四季花开不败,我叫他“被光选中的靓仔”。因为枝条缠在了栏杆上无法移动,我拒绝了换工位。2020年初经历短暂分别后,再见他已是一片“丛林”,少了人类的浊气,他狂得很。所以今年,我放心到没做自动浇灌系统。可曾想短短几日天就变了,变暖了,而我们见面的条件也从48h核酸报告变到毫无可能了。我每日念叨他想他,拿起笔随手都能涂他。被光选中的靓仔,活下去,拜托了!

 

靓仔说:Guys, nice to meet you

 

【ENFJ】

 

楼内出阳之后,我才加入志愿者行列。可能因为家里有七旬老母,也可能就是单纯的叛逆,对做志愿者这事我起初表现得冷漠。但贱的是,内心一直渴望一个“灵子”,谁人豁出来,我赶趟儿地就去接。每个人维护内心秩序的方式不同,逞英雄显能耐就是我对抗乱世的方式,开个玩笑。我充其量就是个excel女工,偶尔替网信办去堵一些居民群里的垃圾话,在楼内志愿者里贡献排倒数,连@所有人这唯一的特权也没有。但这个身份还是让我的情绪负担逐步加重,因为在意。等忙过这一阵,我想让志愿者们都做个MBTI,与其相信道德,我更觉得是ENFJ把我们聚到了一起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团购的物资刚刚分发完毕,显然我没有参与这种重体力的风险性项目。但我努力敲着键盘,争取做个有用的人。

 

魔都野生代言人 劳拉

2022.4.15 凌晨


06

居家40天,团购让我痛苦,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刷微信


三位主播,

 

展信佳。

 

虽然浦西正式关门落闸是从4月1日开始的,我其实已经居家办公40天了。在每天深居简出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的表达欲变得无比旺盛,每天都有极多鸡毛蒜皮的感想需要抒发。直觉告诉我:一段特殊的日子将要开启,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要写下来。作为一个独居单身的人,我把它们都发到社交网络上。所以现在我正回顾着自己(残存下来)的豆瓣广播和一些聊天记录给你们写信。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有见到一些预兆的,现在说出来会显得事后诸葛吗?三月中旬某一天,我在例行自己“每天都要出门逛一圈”的任务时发现,路上有很多狗屎。我住的老旧小区周围的人行路上一直可以见到狗屎,有时我不禁腹诽行道清洁工是不是每天都偷懒。可是那天我发现,路上的狗屎数量比平日看到的要多出几倍。小心闪避着走到一个街区以外的万家超市买食物,结账,只有一个收银员在处理因人和人之间需要间隔1米而显得很长很长的队伍。快轮到我的时候,听见她和前面的阿姨讲:“哎呀人都被拉去隔离啦,没有人来上班啊……”这时我又想起了路上的狗屎,我恍然:清洁工没来上班,所以路上那么脏。说来也可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某个暗黑侦探电影里不小心被卷入事件的路人,发现了不得了的阴谋:首先,原来清洁工每天都有认真工作;其次,他被“抓走”了。我是个蹩脚的半吊子侦探,一厢情愿还沾沾自喜。

 

不过很快,我蹩脚与否,这个“推理”是否正确,都变得不重要了。

 

那时,我记下了自己“居家时保持情绪稳定的两条解决方案”:1. 每天出门跑步;2. 时不时买些书和文具。此刻你们也知道了,这两条所谓的解决方案是多么奢侈又天真。一周以后,浦东在半夜紧急宣布了封锁,而留给浦西人的时间还有四天。27号晚上,我跟在国外的友人说起:“宽限四天何尝不是钝刀割肉,我讨厌白白恐慌的时间,还不如像浦东一样快速封闭快速解决。”我有时会和人说,目前在国内,遇事要有最坏的预期,做最坏的打算。知易行难,看来我心里还是常怀希望(笑)。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这一点,在我备货清单最上方最紧要的,是:3. 甜食;2. 蔬菜食材;1. 咖啡。

 

对,就是热搜上的那个咖啡。感觉已经解释不清了……就说一句我不是上海人吧。宣布封锁的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思考哪里可以让我屯一些咖啡豆。不能太远,不能是没去过的店,万一卖完了/关门了呢。附近的商场里有一个Manner,但我已经不确定商场是否还在营业。最差的选择是星巴克,烘焙日期在3个月之前的焦苦豆子,买吗?当时还是有点犹豫的,如果是现在肯定就买了。所幸,当天早晨,前公司楼下常去的咖啡店在顾客微信群里发布了接收咖啡豆订货自提(甚至浦西全城配送!)的通知。我马上下单了两袋,心才定下来。这时候,“附近性”这个词第一次主动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和人建立连接,和人交流互助,找回“附近性”,是这种感觉吗?不过即使是“附近”,那也只是概念上的附近了,来回要2小时的公共交通车程。于是时隔将近一个月,我又一次坐上了平常通勤的地铁。印象中早高峰3分钟一辆的地铁,现在间隔要20分钟。站台上有一位用塑料薄膜制品把自己紧紧裹起来的大姐在徘徊,搞得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决定不在地铁上用手碰任何东西。

 

我拿了咖啡,还把店里剩下的几块曲奇扫荡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当时想,四天,吃甜的也不要太放肆。路上经过便利店、面包店,我都会拐进去,但是只克制地买一些。断舍离理念害人不浅,当下的我不得不叹一句,那么克制是为了谁……写到这里,感觉自己真的啰嗦。鲁迅是文学的伟人,后悔这一感情的抒发确实经常伴随着绵绵不绝的倾诉欲,化作一句又一句“我真傻,真的……”

 

翻翻那段时间我的囤积记录,其中不乏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买菜软件抢单有如拆盲盒,火急火燎(点得手机屏幕都瓦特了)下单付钱之后,才能回订单页面查看买到了什么;把鸡蛋放进冰箱要分几步:第一步打开盒子,查看是否所有鸡蛋大头都向上,第二步把全部鸡蛋大头向上放,第三步关闭盒子,放入冰箱;广播了做核酸的顺序之后,我才第一次知道这个老破小社区也有90多栋楼,也才知道同楼层有个瘸腿老太太,帮她扔了两次重物垃圾。当时也许不认为被封闭几天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读福柯,读阿甘本,将每天被组织起来管理起来的体验尽量去和那些文字共振。但是那时的心情还有一种体验的跃跃欲试:封控-核酸主题公园,我来看清你解构你。

 

可是,所有渠道得来的消息都渐渐变得不好了起来。在这场“运动”方向尘埃落定之前,甚至还有过会继续“精准防控”的传闻,可见乐观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5号不可能出去,8号再定调……8号是谣言,11号再说……9号,微信里疯转着上海直到5月都不会解封的传闻,没有人出来否认。那一天可能是我为了食物最焦虑的一天,第一次早晨5点多起来刷买菜软件,当然没买到。一天刷两次买菜软件,焦虑到乳腺增生卷土重来——吃喝有多切身,不止体现在饥饱上。

 

还好还有团购。关于团购,我在网上已经看到过很多讨论,性别层面、民间自救和基层治理冲突层面等等,说了很多。我就说说团购对我个人的意味吧。意识到5月之前解封无望以后,我终于加入了居委会微信群,之后自然而然加入了非常多团购群。感谢团购,填满了我的冰箱和储藏柜,让我可以自信地说:5月之前我不会饿死了。可是团购也让我痛苦,已经快一周了,我每天的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刷微信。消息免打扰是没有用的,要不停地看,随时看,才能不错过信息。开团、跟团、付款、收货,每一条信号都是团长随机抛入池塘中的鱼,我握紧兜网察言观色以求每次都能看准打捞时机,不让它们溜走。

 

除了因此带来的身心疲惫以外,团购某种程度上也让我感到无望。对形势的悲观预期,和微信里火热的团购消息,无一不在催促我,买吧买吧,今天你的冰箱满了,明天不就又腾出一点?这次你错过了,下次就不一定买的到了!每当想到这个,我脑子就冒出陈永仁的经典台词,“明明说好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参团的我,就像在为了“三年之后再三年”的预判加码,在承认一个更悲观的现实即将到来。或者再想远一些,解封了又怎样呢?我觉得我已经看到解封后短期内的哄抢狂潮了,从团购里。

 

说点积极的,和很多城市独居年轻人一样,我终于开始正式和左右邻居交往了。左边是一个脸颊鼓鼓皮肤白皙的姑娘,我们(当然)是在团购群认识的。感谢她主动加我好友,感谢她每次都是主动发消息的那一个,我喜欢她聊天用的表情包,以及跟她每次都以“没事啦我不吃”为结尾的对话。右边是一个阿姨,她还要照顾住在楼下80多的婆婆。我最绝望没买到菜的那天,她塞给我卷心菜,塞给我胡萝卜,还塞给我一板冻扁鱼(!!!)。也许是我看起来真的很不会烧菜,她又塞给我木耳烧鸡,塞给我蒜苔红烧肉。有天我在居委群里为楼栋和人吵架,铩羽而归,她又敲敲门塞给我胡萝卜排骨汤,让我不要在网上跟人吵了。她的判断是对的,我烧菜确实不好吃,所以只好敲敲门请她收下牛奶苹果和挂面,收下一袋速冻包子,收下一块姜。上文提到的“附近性”,在我脑子里转了又转,我会跟远方的朋友开玩笑说:今天我被邻居狠狠地“附近”了,明天我的东西到了我也要“附近”她一下。

 

可是同时我又有些难过,或是困惑。我已习惯了在大城市生活却只与少数几个人交往,封锁带来的社区网格化让生活在我家方圆100米内的所有邻居突然现身。我看到邻里互助,相互赠送吃喝交换消息,同时也看到表演欲过剩的人、党同伐异的人、强调大局观的人、有着有毒男子气概的人……我意识到我可能需要邻居的帮助,但是又担心会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不想接触的人。需要让我向外,担心逼我向内。这担心其实并非新鲜事,因为这担心正是构成封城前我的生活方式的原因之一。反而是需要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新课题。

 

再来看看开始封闭以后我又记录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吧:社区发的物资里总有西葫芦,我真的讨厌吃西葫芦。为了消耗它们我大费周章地买了面粉,案板擀面杖(封闭第一天网购还不是那么紧张),第一次独立包了饺子。真的很难吃。由于接触过的一个人确诊在家了,我用了两天的时间担心自己被打成密接,被抓去隔离。谁知那人的社区根本没有空处理他,也没有空做流调。几天过去他自己痊愈了,也没有人来追查我。自从听建国说她家从来不关纱窗以后,我也理直气壮地放弃了纱窗。24小时呆在家里,我看见窗口停过麻雀、珠颈斑鸠和乌鸫(叫声太好听了),窗口飞进蜜蜂、熊蜂和大头苍蝇。蜜蜂和熊蜂倾向于慌乱地找到出口飞出去,大头苍蝇会在我的房间正中央画方格徘徊。我减少喝咖啡了,咖啡并不成瘾,虽然喝的少了也没有心情不好。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还有200g咖啡豆库存放在那里的定心效果。我发现罐装意面酱比我自己做的好吃。我发现干巴巴的芹菜只要带着根插进水里,就能重新变得硬挺脆嫩(我没有吃它,它现在叫“星期五”)。可是我不记录那些真正的坏消息,因为我的精力和精神是那么捉襟见肘。我跟人说,新冠是罪名,隔离是惩罚,方舱是监狱,封控是连坐。可是后一天,我又说,不得新冠也是罪,因为阴性群体失去了一切这个社会本该提供于你的权利,无权吃饱,无权接受治疗。

 

今天我看到有人感叹,外地的朋友为什么就不明白上海已经到了一个怎样的困难境地。外地的朋友说我寄点吃的给你,他们说我开车接你出来,你做好核酸就可以。我倒是充分理解这种感受的隔膜啦,只是关于外地朋友的不理解,我想到的却是:人们会感叹说“上海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这还是上海吗?” 这也很正常,甚至有些身在其中的人也会时常这样问呢。

 

这一阵单间里的生活,总让我想到一个词,是前阵看的一本书的名字——《上海胶囊》。可惜《上海胶囊》里讲的故事,甚至是关于隔离的故事,和当下的现实相比优越到有些罪恶了。我又想到《北京折叠》,因为都是超级城市逼仄缺乏的形态想象,似乎就现实多了。我也问自己:“上海怎么了?”似乎为了回应这个问题,前两天有一个情景逐渐在我脑海里形成:病毒(或说阳性这件事)如雾如空气,氤氲在城市里,围绕着上海中心,围绕着东方明珠,覆盖了外滩,也飘在我这个老破小社区的窗外。为了排除这些有毒的气体,上海也像《北京折叠》里的北京一样,开始了动作。只是上海没有折叠起来,而是在整个城市的上空笼罩了一块坚硬无比的铁板。操纵上海这庞然大物的人认定,只要将铁板和地表之间的毒气全都排除,那么上海就安全了。于是那块板,就一直下压再下压,压过了上海中心,压过了东方明珠……好了,铁板和地面围起来的空气体积已经变小了,毒气也变少了,我们就快成功了。只要再下压一些,再挤走一些毒气……

 

这可能就是当我试图解释“上海怎么了”时想要展现的景象,可是口述这些却很难,讲述一切都在高压下破碎,讲述自己头上片瓦如果不是已经遭殃那么马上也会遭殃,很难。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封城以来极幸运那批人中的一员,无病症有饱暖,可以工作有收入,孑然一身没有掣肘。能够思考狗屎、咖啡、水培芹菜,是多么幸运的事。可能因此,才会每每觉得对困境的讲述“欲辩已忘言”。

 

写到一半我就发现,完了,太长了。但是现在觉得能都写出来也很好,想要给随机波动去信真是一个很好的契机,让我能把自己零零碎碎的想法集合在一起,虽然依旧还是很零碎啦hh。谢谢你们的阅读,更谢谢你们的收信!Thank you for receiving lol

 

很多很多很多爱!

 

来自刚刚搬了40公斤水上五楼,明天还要6点起床收团购的 大翅膀

2022.4.14


07

封闭管理结束了,而我们反而小心地退回自己的宿舍里


亲爱的之琪、适野、建国:

 

你们好!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校园,看着窗外冒出来的新绿,心里是二十多天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自三月中旬以来,学校进入了封闭状态,我便再也没有机会踏出校门。即使学校对面就是大海,在这二十多天里我不知多少次地远望过,在晴朗的午后,日落的黄昏,无人的深夜都远望过的大海,我也从未有机会能走到对岸。今天中午12:00校园终于结束了封闭管理,外卖恢复正常,学生申请可以出校。于是11:45的时候,学校大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可能是失去自由太久了,也可能是被烈日晒的焦躁,排队的时候会有人大喊“放我出去”,大家一起哄笑,连一贯严肃的保安叔叔也笑了起来。现在想来极为青春热血,可爱又好笑,可能这就是校园会发生的事吧。然而保安叔叔依旧坚持了他的铁面无私,说好的12:00解封,少一分少一秒都不是12点。于是,终于在12点的钟声响起后,我们一一刷脸出校。童话里12点的钟声敲响代表着舞会的结束,而对我们来说,12点派对才刚刚开始呢!

      

然而,派对好像并没有开始。虽然在封闭的20多天里,我已经预演了很多次解封当天要去干嘛,去海边,唱k, 逛商场等选项频频出现在List上。但出乎意料的是,从12点到现在的五个小时内,我居然还是和封闭时期一样窝在宿舍,哪里也没有去。人脸识别出校后,我只是去拿了个外卖,然后就返回宿舍。怎么会呢?神奇的是,室友们也是如此。即使大家畅想过无数次解封当天要去哪嗨,现在大家居然都出奇地一致,选择呆在了宿舍。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这样的生活和昨天有什么区别呢?我在想,或许大家都被吓到了。在过了二十多天封闭生活后,在疫情常态化防控下,大家关于生活正常和不正常的认知已经被颠覆了。门禁一打开,自由一到来,选择一多,我们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选,于是又小心地退回自己的那个宿舍里。这样的茫然和小心又会持续多久呢?我也不确定。好像大家的生活状态被改变了,流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轻易,care-free。流动变得有负担,甚至是可能会有后果。在这样的阴影下,已经很难谈论什么是正常的生活了。

       

我所在城市的春天本是很美的季节,木棉、荷花、三角梅、炮仗花都竞相开放,结果却在封校中错过了。今年又恰好是我的毕业季,也是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三个月,本来和朋友们的计划是每周都要去公园里过春天,要在离开前走遍这个旅游城市的每个角落。现在这个计划也被搁置了,再无人提起。我很茫然,虽然看起来我只是错过了春天,但我失去的好像不只是春天。


Elena


08 

让有关封控的一切变得看起来美好和温情的“周边”使我感到刺痛


随机波动的姐姐:

 

你好,你好,你好。

 

我在西安,一名学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经历一次一整个月的封校管理,意外,却又如此的平常、自然。此刻我正独自一人享有整个图书馆,这种感觉有点奇妙,即使这也不是第一次。我们学校的核酸监测点设在图书馆,所以不时的闭馆成了一件平常的事,我坐在图书馆旁边的林荫小道里,听了两期播客的随机来信后,采样结束,开馆。

 

刚才有同学发来照片,分享做完核酸收到的贴纸,已经集满了半个手机壳。我不想回复,又想不要显得冷漠,因为真实的想法是,我不喜欢这个贴纸,我甚至有点奇怪地、和其他人不一样地,讨厌这种仪式。对那些和夺走我自由的东西有关的符号,我感到排斥,尤其当它这么堂而皇之的变成可以展示和“炫耀”的“收藏品”,那些管理者决策者“创意”出来的,试图让有关病毒、有关封控的一切变得看起来美好和温情的“周边”让我感到精神上的撕扯、视觉上的刺痛。当然,这是我自己的小情绪和矫情了,别人当然有喜欢和分享的自由。

 

但必须承认,以城市文化为主题的核酸贴纸,“你带口罩的样子真美”的新闻报道,还有“大白”、“一起苗苗苗”这样的标签和口号……这些在大家都看起来温情和美好的,我却无法共情,我甚至一度觉得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总是会想到这么多。大家都觉得的挺好的、没必要,可我就是觉得奇怪、不对劲。这场灾难是悲伤的、沉重的、复杂的,加诸于个体身上的惩罚与不幸,是令人郁结的、愤慨的,是绝望的、无助的。那些带着“宣传”意味的、灌输气质过强的东西,只是让这份痛苦有了更加清晰的记忆。

 

但类似这些我只敢在心里念,在信里写。在我看来奇怪的、荒诞的,在公开的交流中,甚至和朋友的交流中,都没有空间可以包容。加之于我们的,来自上面的,来自学校的,来自老师的,正确的没有什么其他可说,听话是唯一。

 

哥哥从国外回来后,前后经历的长达两个月的隔离带来的种种麻烦和窘境,已经不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的清楚,我曾试图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但每次去回忆那些我们试图挣扎的经历,都让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悲观。对整体、权力、集体这些东西感到困惑,随之向我涌来的压抑便会连绵不断。

 

疫情这三年,除过宏大的叙事,除过赞美与颂扬,除过温情与美好,有多少注意力关注一个个具体的人、具体的事。这些事,这些人,聚在一起,又是多残忍的现实呐。社会和媒体的注意力都在大城市、大人物上,小地方、普通人身上发生的不幸几乎不被看见,也不被期望看见。没有人会知道农村和小县城的管控有多么落后和荒唐,没有人知道一个普通工人长时间不能回岗位所面临的种种窘迫,没有人知道经历过一月闭环封闭管理的学生返校之后又是一月余的封闭是多么魔幻……或许有一群人知道这些,有一群人正在经历这些,有一群人的经历更令人心痛,但此时此刻,我不想再关心别人说的集体和大局,以及太多别人,我只想希望我的家人、朋友健康顺利,希望自己身心健全,希望能有一处可以说真的话、听真的话的地方。

 

个体为了为了他人和大局,可以牺牲一点,可是我们又是谁的他人,哪个大局?被谁保护着?被谁在意着?被谁用他的牺牲救赎着呢?整体看起来好像没那么糟糕,甚至被努力地描绘着美好和希望,可是当那一个个具体的故事讲出来的时候,却如此叫人难过、伤心,感到无力、无能。

 

其实我能明显地察觉到,近五六个月和导师观念两极化带来的精神低沉,家人被隔离限制的种种遭遇对我的冲击,使我越来越频繁地陷入一种怀疑和不安之中,我越发收紧自己,这半年间,仿佛彻底地换了一副身体和脑子。我不再说、不再看、不再触摸手机屏幕。我开始怀疑眼前的现实,我感到自己对幸福和快乐的知觉正在减弱。

 

到底该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也大概率提不出什么好主意,这很难,我们当然知道,可是对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那些真实的、深刻的不幸遭遇,原谅我,我真的无法慷慨地理解。也请姐姐你们不要责怪我,说了这么多消沉的话。原谅我,真的,真的无法把这些藏起来,我骗不了我自己,也不想骗你们。

 

三月,我说,春天了,想出去看看花开。


四月了,花谢了,我还没出去看看。

 

但没事,好像突然没那么不好了,写下来真的好多了,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讲。晚上我又写了一些,有点长,就到这里吧。

 

晚安,祝好,盼复

Yu


09 

在热闹的饭桌上我差点哭出来,自由的日子像是偷来的一样


适野,之琪,建国:

 

你们好!

 

我在美国华盛顿。华盛顿DC的樱花开了,败了,今天已经接近30度,好像春天都要过去了。但是这个春天的上海故事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我本科时代最好的朋友和研究生时代最好的朋友都在上海工作。毕业已久,虽然我内心坚定不移地认定他们是我的挚友,但已经不是经常聊天的那种日常亲密关系,只是默默地在关注他们的朋友圈动态。

 

上海疫情爆发以来虽然知道他们被隔离家中,但从没想过日子会如此糟糕。直到上周看到本科好友在朋友圈里说终于买到了大米,才去找他和研究生好友聊天了解近况。本科好友表示根本买不到菜,社区发通知不让团购,政府发的物资从照片看来实在不值一提,没有肉蛋奶,作为调味料出现的葱姜蒜到是不少。看到微信里他发来的文字说“解封之后一定要大吃一顿”,我虽然回复了他几个笑哭了之类的表情,但其实心里的难过得要命。可是我能做什么呢,除了转发一些我看到的买菜链接和告诉他说心情不好的时候随时找我聊天,其他我什么也帮不上。无力,真的是太无力了。

 

对比之下,美国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根据美国CDC的报告,各州每周阳性的病例都在减少,各州也逐渐取消了强制戴口罩令,户外几乎没什么人带着口罩。上周末和小伙伴们去费城看了哈利波特展又去中国城大吃了一顿川菜,点了足足有八个菜,饭桌上看着丰盛的饭菜又想起本科好友说想大吃一顿的愿望,热闹的饭桌上我差点哭出来。觉得自己这么自由地跑到另外的城市看展,逛博物馆,打卡新开的餐厅仿佛都是不真实的,一种愧疚感充斥着我,好像这种自由的日子是偷来的一样,不敢发朋友圈分享我的快乐,这算是一种幸存者综合征吗?

 

看到蓝天,白云,樱花树,超市里的琳琅满目,都让我难过,让我想起我的好友们现在物资不足无法出门的处境和我无法提供任何实质性帮助的无力。我无法安然地享受春天里每一个美好的周末,我真心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太无力焦虑所以写下这封信,谢谢你们当我的听众。

 

附上DC植物园一棵巨大的垂柳樱花树,希望也能带给你们一些好心情:



10 

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被掩埋在宏大叙事中,一部分登上波拉尼奥的方舟


亲爱的适野,之琪,建国:

 

你们好。每天打开微博,我都会两眼一黑。朋友们向我诉说,我的三十六天隔离期间虽然尽量避免向周围喷洒情绪,但是却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自我内耗,我们在不知名的情绪起伏中磨耗对春天的憧憬,渴望找到一个答案,却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们曾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却没有像这样想赶走它。外围的人们对你说对这是某种胜利的代价,可是在这样的捆绑过后我真的可以恢复原样吗,我对自己的复原能力并不抱有很强烈的希望,这个答案太随意了,随意却可以迎合宏观的处理,却不可以降落在每一个渺小的人身上。

 

长久以往的经历告诉我,我能够习惯独处,情绪和情感也能自如打理,只需要扯着几根他人的红线,无所顾忌地滚落在自己的泥潭里。可是如果是被迫限制在一个空间,和那种独处并不一样,像《不对称》中那只长达十三年不能落地的伊拉克鹳鸟,会不会我们的时间也永远落后平行世界十三年。我已经尽量不去想。

 

当我按下转发键,尽力扩大求救声,然后下一秒退出,继续手头的事,这种感觉撕扯着我的胸腔。我们站在外围,却只能祈祷,那些无能为力的不幸不要落在自己和家人头上,而据我所知,终有一天我们也要迫降。海水漫上我们的岛屿,人们依然争吵。

 

有一天夜晚我在酒店醒来,含了一大口水蜷在沙发上等日出。同时的同时,求助信息泄洪一样出现,坏情绪喷洒无处可逃,生活如此撕裂,我却无能为力。我深知,没有谁的悲苦境遇可以剥夺我的快乐权利,但我还是为自己没有处于同样的黑暗而黯然神伤。幸存者羞愧终于在铺天盖地的新闻讯息中把我击溃,我的身体像世界一样失去秩序。

 

隔离十六天的那个夜晚,胸口强烈的跳动迫使我醒来,在寻求前台送医无果后,医学常识告诉我大概率是焦虑所为,我拨通了心理援助电话。第一个没有打通,那个时候我感觉自己被埋在巨大的无望里。好在第二个拨通了,电话刚接通,我就很不争气地哭了个痛快,接电话的姐姐告诉我深呼吸,我呆呆望着通话界面,陷入失语。

 

几天前读完了《斯通纳》,我睡了一个半月来最好的一觉,如果说所有的美都要逝去,所有的美都要老去,所有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当下再撕裂一点又能怎么样。因为明天是未知的,因为未知是无限的,所以当下便是谁也不能操纵的自由。再多一点的拉扯都不过是给狂欢火上浇油,我感到有什么永久地失去了,也有什么永久地竖立在我的心里,我感觉自己无所不及,无所不能。我们身体的一部分被掩埋在宏大叙事中,一部分登上波拉尼奥的方舟,上面尽是毫无用处的诗歌。

 

我终于明白斯隆心中被屠戮掉的某种东西,它再也不会失而复得。当经历了太久的负气压,就永远不会回到从前,那些我曾深信不疑的事物与现实格格不入,把人们聚合起来的那股强大力量如此广袤,如此光芒万丈,人们小心翼翼,却和他们毫无关系,验尸官宣布人们的死亡原因是基于群体,毫无个人色彩。

 

过去一个月我常听《米店》,里面有歌词是“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来临/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更喜欢彩虹合唱团版本的人群的吟唱。如果世界是一个整体,倒地的人们作为一种力量反击世界的巨大躯体,它的另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会不会有所松动。

 

从前我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以后也会是。因为是人,有区别于动植物的强烈尊严,能一次次击退冰冷和麻木,我这样相信着,也愿意燃尽余生对抗。

 

不吐不快。因为疫情,医院见习也取消了,课业不再那么紧张。最近手机坏掉了,我的心情却好了许多,在校园放了风筝,希望我们都不会彻底倒塌。

 

你们的听众小锅

文字 | 随机波友

图片 | 萝卜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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